小馒

人来人往的大街上，他被马车狠狠撞到在地，车轮从他的手上碾了过去。

那瞬间是懵的。耳边的熙熙攘攘消失，痛意从手掌蔓延。他红了眼看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，又看周围看着他表情各异的人们。

没有人来拉他一把。所有人都只是看着，面露嘲讽，或者怜悯，或者冷漠。他的手剧烈地抖着，小指已经从手掌断开，只剩一点点皮肉连接着。那血淋淋的小指耷拉在他手背上。

疼。快疼死了。

有路过的人嫌他躺在路中央碍脚，踢了他好几次，把他踢到了路边上。他没有力气反抗，但是狠狠地盯着那个人。他要记住这张脸。很快地，街上又恢复一片平和的景象。没有人去理会他。他就自己挪到了小巷里，没一会儿，被痛晕了过去。

有香味儿，是甜甜的。

他舔了舔嘴，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。

“醒啦？”

这声音真好听，轻轻柔柔的。

他一偏头，就看见了声音的主人。那是个极好看的人。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，头发梳的整整齐齐，五官端正，那双眼睛亮亮的，特别干净。

他觉得自己遇到了仙人。

他想开口，却咳了咳。

仙人轻轻拍他的背，为他顺气。他越过仙人，看见了一锅粥。散发着甜味的粥。

“你该是饿了，我煮了些甜粥，吃不吃？”

他点点头。想吃，好想吃啊。

那仙人拿出一个碗来，盛了满满当当的一碗，给他递了过来。他急急地接过去喝，被烫了一嘴。那仙人轻声笑他咋咋呼呼，接过碗，拿勺子舀起粥来吹一吹，递到他嘴边。

他张嘴吃下去。

差点哭出来。

仙人耐心地给他喂完了一碗粥，见他脸色好了些，问道：“你叫什么名字呀？”

他愣了愣，才回答：“薛洋。”

“薛洋？嗯，是个好名字。”

“你是仙人吗？”

“我只是一个云游的道士，我叫晓星尘。”

晓星尘。真是个好名字。

“你可以叫我道长。”晓星尘顿了一顿，斟酌了一下，又问，“你的手，是怎么伤的？”

薛洋这才想起来他的手，低头一看，被包扎得严严实实。想来也是道长包扎的。还在隐隐作痛。被人这么一问，更觉委屈，鼻头一酸，眼圈就红了。

“马车碾的。”

晓星尘惊讶道：“马车碾了你，车主为何没有为你医治？”

“那车主......那人让我为他送一份东西，说我为他送了东西，便赏我一盘点心。可我将东西送到了，却被打了一顿。我到街上找那人讨我的点心......他让马车撞了我，轮子碾了我的手，他便走了。”他越说越小声，此时在这个明月清风的道长面前，顿觉自己为了一盘子点心傻傻被捉弄太蠢了些。

晓星尘沉默了许久，念叨了几句“岂有此理”，又担忧他：“手可还疼？”

被这么一问，似乎更疼了。于是薛洋点点头。

晓星尘捧着他的手，问：“你的家人呢？”

薛洋眼神暗了暗，家人？他摇摇头。晓星尘皱起眉。

薛洋觉得身体累极，迷迷糊糊又睡了。睡前心里不禁想到，有多久不曾有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自己了？

他睡了许久。醒来时又是傍晚了，他环视一周，那位道长不在，顿时心有不安。心道：就这样走了吗？把我独自留下，招呼都不打，便走了？

胡思乱想了一会儿，又自嘲：也是，这才是。

他就着躺着的姿势，看着门口的方向发呆。想着，这是镇外败落已久的小观，那道长应该是路过小镇，顺手救了他，他没有家人可寻，实在麻烦，就把他留在这儿了，也合理的。只是那碗甜甜的粥，实在是好吃极了。

有脚步声渐近，薛洋撑起身子看着门口，心中翻起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。

一抹白出现在门口。真是晓星尘。薛洋没发觉自己扬起了笑容，倒是晓星尘，被小孩的笑容晃了一下眼。

“你醒啦。我给你带了好吃的。”

晓星尘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，拆开来，装着好些个精致的小点心。

薛洋愣住，鼻头又一酸，看着晓星尘，心想世上原来真的有这样好的人。昨日在巷子里昏迷前，他还在脑子里不断回忆那个车主的脸，还有那个将他踢到路边的人的脸，以及那些围着他面露嘲讽的人的脸，他想，断指之仇，是要报的。太疼了。可是人也不都全坏的。有人会好心救他，为他包扎伤口，给他煮甜甜的粥，给他带他想吃的点心。

这么想着，好像就没那么疼了。

他吃着点心，抬头就见晓星尘笑意盈盈地看着他。不由想到，晓星尘，星辰，真是个配得上他的好名字。

晓星尘道：“薛洋，我要走啦。”

薛洋愣住，“道长，你要走？去哪里？”

“我本是四处游猎，走到哪里便是哪里。路途艰辛，危险难测，我不能带着你。这个送你。”晓星尘递来一个钱袋，上面绣着一弯明月，沉甸甸的。“你要好好长大，若有缘分，我们会再见的。世人事，多的是说不清的，你受苦了。只是，莫要在心里多加怨恨。”

薛洋接过钱袋，眼眶发红，他点了点头，眼前慢慢模糊起来。

......

薛洋睁开眼睛，黑漆漆的一片。

他燃起一张符纸，点亮了蜡烛。他看向四周，看这个破烂的观宇，一低头，又看见了自己被削剩半截的左臂。

他想笑，像之前一样，丧心病狂地大笑一顿。可他笑不出来了。他总梦见晓星尘。他约莫是真要疯癫了，不然怎么会一遍一遍地梦见晓星尘出现在那条街上。可梦里的那碗甜粥，看起来真好吃啊。

事到如今，他还能恨谁呢。还看不清吗？他该恨常氏断了他的手指，让他看见了世人冷淡丑恶，还是恨晓星尘插手他的恩怨？他该恨宋岚打破了他和晓星尘义城平静的三年，还是恨自己以怨报德让晓星尘沾上无辜血命？或者，恨这世道？恨这天命？

又有何用呢。他连魂魄都不愿回来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：“饶了我吧”。

如今这丧心病狂的悔恨又有何用呢。

若是......若是当初在那街上，有人来拉我一把，有人问我一声“可还疼”，有人为我煮一碗甜粥，如今会不会不一样？若是当初在义城，我安安分分地待在晓星尘身边，助他杀死尸救平民，他会不会最后不至于说那句让人肝肠寸断的求饶？若是宋岚没有来，我和他会不会也能相安无事，我最后会不会也终于收敛恶性，还得以和他，和阿箐一起拌嘴谈笑？

他恨啊。也疼。

手臂疼，头也疼，心也疼。

晓星尘，你那时，是不是也这样疼？